昨夜,我竟梦见做数学题了。
这梦来得没来由——我早已告别了学生时代，日常与数字打交道，也不过是些柴米油盐的算计，可梦里，那熟悉的场景却纤毫毕现：一盏孤灯，一张木桌，铺开的草稿纸上，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与符号，我正对着一道复杂的三角函数题，sin与cos纠缠不清，像一团理不出头绪的乱麻，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，时而疾走，时而停滞，焦躁的情绪如雾气般在心头弥漫，就在那思维即将被彻底困死的刹那，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——何不尝试一下和差化积？公式在脑中清晰地浮现，笔下的步骤瞬间流畅，数字与符号驯顺地各归其位，一个简洁、优美的答案赫然纸上，那一瞬间，胸腔里仿佛被一股清冽的泉水灌满，一种纯粹的、近乎神圣的喜悦，将我整个托举起来。
也就在这狂喜中,我醒了过来。
窗外的天还是灰蒙蒙的,万籁俱寂，唯有那解出难题的畅快感，余温犹存，如此真实，又如此虚幻，我躺着，怔怔地望着天花板，心里头竟泛起一丝荒谬的怅惘，为一个梦中的答案而欣喜，这岂非像为一座空中楼阁的落成而欢庆？那“算出来了”的瞬间所迸发的光亮，却比许多白日里获得的成就，更让我感到一种深刻的满足。
这感觉,让我想起古希腊的叙拉古城，据说，当罗马士兵的刀剑已经劈开家门，那位垂老的阿基米德，正沉浸于沙盘上的几何图形中，他对死亡的阴影浑然不觉，只对士兵踩乱了他图形感到愤怒，喝斥道：“不要弄坏我的圆！”最终他殒命于刀下，后世传颂他的专注，而我却常常想，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，他是否并非不惧死亡，而是已然抵达了一个更为真实的世界？在那个由线条、图形与逻辑构筑的王国里，他或许正触摸着宇宙的终极和谐，一个刚刚被推导出的定理，其带来的灵魂的战栗与狂喜，足以让现实的死亡相形见绌，我那梦中的解答，自然无法与先哲的智慧相比，但那份从混沌中建立起秩序，从迷茫中捕捉到确定性的心灵体验，在本质上，或许与阿基米德是相通的。
我们的现实生活,又何尝不是一片更广大、更黏稠的混沌？它很少有非黑即白的公式，多的是模棱两可的灰色地带；它很少有唯一正确的解，多的是权衡与妥协，人际关系、事业发展、情感归宿，这些我们终生求解的“大题”，往往穷尽心力，也未必能找到一个清晰的答案，它们像一道永远写不完的算式，在不断的涂抹与修改中，变得模糊不堪，在梦中，我们的精神便自发地退回到一个更简单、更可控的模型里去寻找慰藉，数学题，便是这个模型的绝佳象征，它有明确的规则，清晰的路径，只要你遵循逻辑，锲而不舍，终将抵达那个确凿的、唯一的“解”，这种对确定性的渴望，或许正是我们深陷于不确定的汪洋中时，灵魂最本能的呼救。
由此看来,那个梦，并非无意义的神经放电，它是我疲惫的内心，在夜深人静时，为自己举行的一场小小的、秘密的加冕礼，它用一种象征的方式，补偿了我在白日里屡屡受挫的、对于“完成”与“明晰”的渴望，它低声告诉我：看，问题总可以解决，混乱终将被秩序取代。
起身走到书桌前,我下意识地抽出一张白纸，想试着回忆并写下梦中那道题的答案，笔尖悬在半空，久久未能落下，题目的细节，乃至最终的答案，都已像退潮后的沙滩，了无痕迹，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。
这已不要要,重要的从来不是答案本身，而是“算出来了”那个光辉的瞬间，它是一枚来自内心深处的印记，提醒着我：即使在最混沌的梦境里，即使在最无奈的现实中，人的理性精神，那追求秩序、探寻答案的永恒冲动，从未熄灭，它或许给不了我应对世间所有难题的万能公式，但却给了我在迷雾中继续前行的、一点微不足道却足够温暖的勇气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