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的帷幕悄然垂落,我跌入了一场盛大而朦胧的宴席,圆桌如莲花次第绽放,碗碟碰撞声与鼎沸人声交织成喧闹的交响,红烧蹄髈泛着琥珀光泽,清蒸鲈鱼眼眸仍凝望着虚空,糯米八宝饭升腾起带着甜香的白雾——这熟悉又陌生的吃酒席场面,竟让我在梦中热泪盈眶。
这梦境如此真切,仿佛时光倒流三十年,我变回那个穿着崭新衣裳、在桌腿间穿梭的孩童,故乡祠堂前的晒谷场上,几十张八仙桌铺开红色战场,男人们划拳行令声震天响,女人们忙着将肉菜夹到孩子碗中,而孩子们最期待的是最后那盘水果糖——那是贫穷年代最璀璨的珠宝,那时的酒席是味蕾的狂欢,更是乡村社会的微缩景观,谁家主厨手艺精湛,谁家媳妇勤快伶俐,都在推杯换盏间被默默记下,宴席不仅是食物的盛宴,更是人情往来的精密仪器,是维系宗族网络的活态仪式。
然而梦境的奇妙在于时空的任意折叠,转瞬间,我坐在城市星级酒店的婚宴厅,水晶灯折射出冷冽光芒,穿着统一制服的服务员精确计算着上菜节奏,桌上摆着法式焗龙虾和意大利黑醋沙拉,却再难寻得当年大锅菜的热气蒸腾,宾客们衣着光鲜,手机屏幕的冷光与餐盘的金边相互辉映,有人忙着拍照发朋友圈,有人计算着礼金数额,那些曾经响彻晒谷场的笑声,在这里被压抑成礼貌的耳语。

在这场穿越时空的梦境宴席中,我既是参与者又是观察者,我看见外婆那双布满老茧的手,正将一颗鱼丸夹到我碗中——这个动作她重复了二十年,直到三年前永远离开,我听见邻桌表叔洪亮的劝酒声,他去年因肝癌戒了酒,酒桌上再也听不见他那跑调的民歌,我甚至闻到空气中飘散着祖父的烟斗味,他总在宴席角落默默抽烟,看着儿孙满堂,眼角堆起欣慰的皱纹。
这些逝去的面容与声音在梦中复活,让我猛然醒悟:我们怀念的从来不只是酒席上的美食,而是那些被食物串联起来的人情温度,在物质匮乏的年代,一顿丰盛的酒席是集体共享的奢侈,是平凡生活中绽放的烟花,当外卖APP能在三十分钟内送来任何想吃的美食,我们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翘首期盼宴席的那种纯粹快乐,梦境在提醒我们:有些味道,注定只能存在于特定的时空坐标中,一旦离开那个场景,就永远失去了原有的滋味。
这场梦中的宴席,或许是我们这代人共同的心理图景,从乡村到城市,从集体到个体,从物质稀缺到过度消费,吃酒席场面的变迁,折射的是整个社会的转型轨迹,那些在现实世界中逐渐消失的温情,那些被效率至上的现代生活所稀释的人情味,都在梦境中寻求补偿,当我们梦见吃酒席,实际上是在无意识中召唤一种正在消逝的集体记忆,一种关于归属与认同的情感需求。
天光微熹时,宴席渐入尾声,梦中的人们开始道别,打包剩菜,拆卸临时搭建的灶台,我站在空旷的场地上,看着最后一丝炊烟消散在晨曦中,醒来时,枕边犹有若有若无的饭菜香,而舌尖残留的,是跨越了三十年的滋味。
这场大梦让我明白,每个时代都有其独特的宴席,而所有宴席最终都会散场,但那些在推杯换盏间流动的情感,那些通过食物传递的关怀,那些在共享美味时建立的联结,却能够穿越时间的洪流,成为我们心中永不褪色的记忆,也许,我们频繁梦见吃酒席,正是因为现实中的宴席越来越难以承载如此厚重的情感重量,在梦里,我们不仅品尝着记忆中的美味,更是在进行一次集体的文化朝圣,一次对逝去传统的深情回望。
当真正的宴席在现实生活中变得越来越稀有,梦便成了我们安放这些集体记忆的最后场所,在那里,所有逝去的时光都可以复活,所有离开的人都将归来,而我们,永远都是那个期待着宴席的孩子,等待着那盘永远甜腻的水果糖,等待着那个永远不会散场的人间烟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