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夜,我竟做了一个极热闹的梦

璇玑文化 14 0

梦里没有光怪陆离的奇景,也无凶险骇人的情节,只是一场流水席,满满当当地坐着的,全是熟人,那席面摆在一条宽阔的老街中央,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油亮,两旁是斑驳的粉墙与乌黑的瓦檐,天色是那种将暮未暮的蟹壳青,一盏一盏橘黄色的灯,早早在檐下与树间亮了起来,光晕融融的,照着一桌桌的人,与一桌桌的酒菜。

我似乎是迟到了,又似乎是理所当然地走入,一眼望去,竟有些目眩,那边高声划拳的,是我小学的班主任,当年何等威严的一个人,此刻竟卷着袖子,满面红光地与人斗酒,那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酣畅,紧挨着他的,是隔壁早已搬走多年的王奶奶,她还是梳着光溜溜的髻,正笑眯眯地往我祖父的碟里夹一块肥嫩的肘子,我祖父去世已十年了,可他就在那里,穿着那件熟悉的灰布中山装,微微笑着,接受着老邻居的布菜,神情一如生前那般温和,我想喊他,喉咙里却像塞了团棉花,发不出声,他只是远远地望了我一眼,那目光穿越了十年的光阴,竟无半点隔阂。

我于是只好顺着人流往里走,童年的玩伴阿杰,拖着鼻涕跟在我身后要糖吃的模样还清晰如昨,此刻却已是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人,正搂着他的新娘——我认出那是我们中学的校花——一桌一桌地敬酒,他看见我,遥遥地举了举杯,笑容里是成年人那种心照不宣的、被生活磨砺过的感慨,我中学时最要好的朋友小林,就坐在不远处,他本该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奔波,此刻却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,与我的父亲低声交谈着什么,两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沉静的、我无法介入的默契,还有那些早已失了联络的远房亲戚,儿时胡同里卖冰棍的老伯,甚至是我养了十五年、最终老死的那只黄猫,它也安静地蹲在祖母的脚边,尾巴轻轻地扫着地面。

昨夜,我竟做了一个极热闹的梦

没有一个人是陌生的,时间在这里失了效,空间在这里乱了套,生者与死者,远客与近邻,旧雨与新知,全都济济一堂,席上摆的,也仿佛是记忆里所有宴席的总和:有小时候馋了许久的、油汪汪的梅菜扣肉,有大学散伙饭上那盘滋味复杂的糖醋鲤鱼,还有去年除夕,母亲一定要我吃完的那盘象征“步步高”的年糕,酒是管够的,在无数的推杯换盏间,人声鼎沸,笑语喧阗,热闹得像一锅煮开了的、滚滚的粥。

我坐在他们中间,却渐渐地感到一种奇异的寂静,那寂静并非来自耳畔,那喧闹声是真切的;它来自心底,像一片无限扩大的、清凉的阴影,我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脸,他们笑着,说着,吃着,他们的悲欢在此刻是如此具体,又是如此遥远,我忽然明白,这满座的熟人,在现实的世界里,早已被命运抛撒到天涯海角,被光阴冲刷得面目全非,甚或,已被一方黄土,永远地隔绝在了声音所能抵达的彼岸。

这盛宴,原是一场最盛大的告别。

梦便在这时醒了,窗外,是城市黎明前最深沉的静默,远处有早行的车,带着潮水般的声响,来了,又去了,我躺在黑暗中,许久没有动弹,那宴席的喧嚣,仿佛还残余在耳膜上,余音袅袅,而那份宴席深处的、彻骨的寂静,却沉沉地压在心口。

我于是想起《红楼梦》的末尾,贾宝玉在雪地里披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,向贾政倒身下拜,旋即随着一僧一道飘然而去,那时,他所辞别的,不也正是这样一场“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”的、人间的盛宴么?梦里那满座的熟人,那一桌桌的酒食,那融融的灯火,都不过是生命途中,一场温暖而又凄凉的幻影。

我们终将各自散去,回到那无边的、真实的寂静里去,而这场大梦,不过是提前演习了一番,那最终也无人可以缺席的、沉默的团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