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里,我坐在一把老旧却温润的藤椅上,仿佛是在一间我从未涉足的老屋,光线昏黄,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沉,我看不清对面那人的脸,他的面目是模糊的,如同一团人形的雾气,我的感觉却异常清晰——我赤着脚,而那个人,正俯下身,用一种近乎虔诚的、研究者般的专注,在闻我的脚。
没有言语,没有动作,只有那个静止的、却惊心动魄的瞬间,一股混杂着羞耻、惊愕与一丝莫名颤栗的情绪,像电流般瞬间贯穿我的全身,我猛地惊醒,在漆黑的夜里,心脏兀自狂跳,脚踝处似乎还残留着一种被触摸的、冰凉的幻觉。
这个梦,太古怪,太私密,也太具侵犯性,它不像那些关于飞翔或坠落的梦,有着公共的隐喻,它直指一个最卑微、最不洁的肢体,将它置于一种被审视、被品评的境地,我无法向任何人启齿,仿佛一说出来,便坐实了某种难以言说的变态,这个梦的藤蔓,却紧紧缠绕着我的思绪,迫使我不得不去回想,去审视我这一双,陪我行走了千万里路,却始终被藏在袜履之中,不见天日的脚。
我的脚,实在算不上体面,它们平凡,甚至有些丑陋,承载着我全部的重量,也承载着我秘而不宣的历史,右脚的第二根趾甲,有一小块瘀紫的暗痕,那是去年夏天,我被一块滚落的山石亲吻过的印记;左脚的后跟,有着粗糙的、泛白的茧,那是无数双新鞋旧履,经年累月摩擦出的忠诚勋章,它们的皮肤算不得细腻,关节也算不得秀气,只是沉默地、坚定地,烙印着我每一次奔逃、每一次驻足、每一次犹豫或决绝的路线。

它们是地图,绘制着我人生的疆域,童年时,它们是光着脚丫踩在雨后温润泥土上的自由;少年时,它们是球场上不知疲倦奔跑的灼热;而如今,它们更多地被束缚在锃亮的皮鞋或柔软的家居拖鞋里,在光滑的地板与规整的柏油路面上,走着一条条被预设好的轨迹,我几乎已经忘了,它们也曾沾染过青草与溪水的味道,也曾感受过沙滩与雪地的温度,我们总是将脸面修饰得光洁,将双手保养得宜,却任由这真正的根基,在黑暗中变形、粗糙,积满岁月的尘垢。
那个梦中的“他人”,他究竟是谁?他闻到的,又是什么?
或许,他闻到的,根本不是我脚的气味,他闻到的,是我前半生所有走过的路,是城市里冰冷的沥青与尾气的余味,是乡间小道上青草被碾碎后渗出的汁液腥气,是雨水中那一点淡淡的土腥,是无数次因紧张而渗出的、带着焦虑的汗咸,那是一种混杂的、属于一个具体生命的、活生生的“人味”,它不芬芳,不优雅,但无比真实。
在这个被香水、除臭剂和社交媒体精心包装的时代,我们竭力消除一切属于肉身的、原始的、可能引起不适的气味,我们试图让自己闻起来像一朵花,一片雨林,或者任何一种非人的、纯粹的事物,我们恐惧于暴露自己作为一个生物体的本质——那个会流汗、会分泌、会衰老、会散发出独有气息的躯体,那个梦,像一次未经许可的解剖,强行将我这一部分真实,暴露在了一个“他者”的面前。
我忽然想起古代的那些畸人,那些赤足的行脚僧,他们从不以脚为耻,反而将这贴近大地的部位,视为与万物沟通的通道,他们的脚上,沾着千百个村庄的尘土,浸着无数条河流的水汽,那气味,或许浓烈刺鼻,但那是一本摊开的、厚重的生命之书,有人去闻他们的脚,闻到的不是污秽,而是风霜,是慈悲,是走过的万里山河。
而我呢?我的脚,连同它所代表的那部分粗粝的、未经修饰的自我,早已被我深深地藏匿起来,我害怕被看见,被品评,被嫌弃,那个梦,或许就是我内心深处,那个被压抑的、渴望被全然接纳的“本我”,所发起的一次诡异而激烈的抗议,它让一个“他人”来执行这场仪式,是想逼迫我自己,正视这被我遗弃的、真实的组成部分。
想到这里,我心中的羞耻感,竟渐渐被一种奇特的平静所取代,我低头,再次端详我的双脚,那些疤痕,那些茧子,忽然不再丑陋,它们是我活过的证据,是我与这个世界摩擦、碰撞、拥抱后留下的温柔印记,那个梦中的“他人”,或许根本不存在于外界,他就是另一个我,一个更清醒、更包容的我,他俯下身,终于接纳了这被我长期忽略的、卑微而忠诚的伙伴。
我或许依然会将它们藏在鞋袜里,以符合这世间的规矩,但从今往后,当我独自一人,我会时常记得解放它们,让它们接触清凉的地板,或者温暖的阳光,我会记得,它们不仅是我行走的工具,更是我全部生命经验的沉默见证,那个梦,不是一场冒犯,而是一次迟来的和解,我与我的脚,终于彼此相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