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夜,我又梦见了她,更确切地说,是梦见了她的脚。
那是一个没有具体情节、也没有对白的梦,背景是学生时代那间熟悉的晚自习教室,四下里空荡而寂静,唯独她的座位亮着一圈朦胧的光,她就那样安静地坐着,我看不清她的脸,目光全然被她桌下那片小小的、私密的光景所攫住——她赤着脚,穿着一双浅蓝色的塑料凉鞋,正有一下没一下地,用脚尖勾着那半脱落的鞋后跟,轻轻地晃荡。
那一双脚,在白织灯惨白的光线下,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白皙,脚踝纤细而骨感,像一件精心烧制的薄胎瓷,隐隐透出青色的脉络,脚背的弧度流畅而优美,皮肤因紧绷而泛着柔和的光泽,她的脚趾整齐地排列着,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,透着贝壳般的淡粉色,最是那勾着鞋襻的大拇指,偶尔因用力而微微蜷曲,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、猫儿般的慵懒与娇憨。

这毫无声息的画面,却仿佛一记闷锤,敲在我记忆的某处暗礁上,震得心口发麻,醒来后,这画面非但没有消散,反而像用刻刀凿进了脑海,异常清晰,我躺在夜的寂静里,徒劳地试图为这突兀的梦境寻找一个理性的注脚,是白日的什么见闻,无意中撬开了记忆的保险箱吗?我翻检着,却一无所获,一个念头浮上来:或许梦并非源于当下,而是一段被岁月延迟投递的密信,直到多年后的这个夜晚,才终于送达我混沌的意识里。
我开始向记忆的深处打捞,关于她,那个坐在我前排整整三年的女同学,我的印象其实早已大片大片地漫漶不清,我记得她名字的读音,却模糊了写法;我记得她总扎着一条马尾,却拼凑不出她完整的脸庞,当我顺着“脚”这个古怪的线索回溯时,许多早已沉底的碎片,竟真的泛着微光,一一浮现。
我想起春日午后,她穿着白色的运动鞋,在操场跑道上轻盈地奔跑,那脚步富有弹性和节奏,像一头敏捷的小鹿;我想起夏日雨天,她卷起裤脚,小心翼翼地蹚过校门口的积水,那双沾了泥点的塑料凉鞋里,脚趾害羞地蜷缩着;我想起冬日课间,她爱把双脚从棉靴里抽出来,互相踩在另一只脚的脚背上取暖,袜子上两只毛线小熊的模样,憨态可掬,这些关于脚的片段,像一串散落的珍珠,此刻被梦的丝线突然串联起来。
我恍然发觉,在那个男女界限分明、连对视都会脸红的青涩年纪,一双“脚”,竟成了我无意中窥探、了解她的唯一安全的窗口,它不像眼神,会泄露过多心事,引来尴尬;也不像手掌,承载着社交的意味,它处于身体卑微的末端,是最不具攻击性、最易被忽略的部分,也因此,它保留着一个人最本真、最松弛的状态,它透露着她的习惯、她的情绪,甚至她不愿示人的小小任性,我对她的所有朦胧好感,那些无法宣之于口、也无处安放的少年情愫,竟在潜意识里,被悉数投射和寄托在了这方寸之地上。
那梦境中的脚,已不再是现实中任何一双脚的复刻,它被记忆的美化机制与梦的象征作用共同打磨,成了一件艺术品,一个符号,它象征着那段岁月本身——美好、纯净,带着些许忧伤的距离感,以及一种永恒的、悬而未决的期待,它是我整个苍白青春里,一个被浓缩的、具象的、闪着柔光的焦点。
天快亮了,窗外的世界即将恢复它坚硬的轮廓与嘈杂的声响,而我,却贪恋地回味着梦中那片静谧的月光,那停留在她足尖上的,我从未说出口的,整个青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