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夜做了个怪梦,我坐在一条浑浊的河边,周遭是灰蒙蒙的,没有日月星辰,只有一种恒久的、死寂的微光,面前摆着一张低矮的木案,案上是一碗饭,那饭粒颗颗分明,却是一种毫无生气的、接近于珍珠的惨白,冒着若有若无的冷气,闻不到一丝稻米的香气,我晓得,这便是“阴间饭”了,心里是极怕的,仿佛吃了这碗饭,便要永远留在这片灰暗里,与那汩汩的流水声作伴,可梦里的我,却像被什么无形的线牵着,不由自主地端起了碗,饭入口,是意料之外的寡淡,没有味道,没有温度,只在喉间留下一片冰凉的滑腻,我猛然惊醒,窗外月色正明,心口却兀自怦怦地跳着,那冰冷的触感,似乎还盘桓在舌尖。
这梦做得蹊跷,醒后便再难入睡,披衣起身,踱到书斋里,望着满架的旧书,心里忽然想起古人来,我们这民族,对于生死幽冥的想象,实在是既敬畏,又充满了人间的温情,那碗“阴间饭”,怕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梦魇,它早已渗入我们集体的血脉与记忆里了。

《左传》里有一段记载,读来总让人脊背发凉,说的是郑国内乱,有鬼魂托梦于人,说要复仇,而复仇的方式,竟是“余将食尔之肉”,最终这预言果真应验,这里的“食”,是吞噬,是毁灭,带着一股原始而酷烈的恨意,阴间的饭,在这里还不是饭,而是仇恨的化身,是跨越了生死界限的诅咒,想来那时的幽冥观念,是何等的直接而狰狞,到了汉代,墓葬中开始流行放置一种“铅券”,上面刻着文字,向地下鬼神“购买”墓地,并郑重声明“他姓不得名有”,这便是一纸阴间的契约了,而那随葬的仓、灶、井、灶房,以及满贮粮食的陶仓,不正是怕亲人在那一边挨饿受冻,特意备下的一份丰盛的“阴间饭”么?生的怖惧,渐渐让位给了死的安置,那冰冷的彼岸,开始有了人间的烟火气。
这份烟火气,在后来愈发地浓郁起来,魏晋的志怪小说里,活人误入幽冥,被盛情款待,席间珍馐美馔,与阳世无异,待回到人间,才惊觉那些美味原是蚯蚓、泥土所化,这故事听着荒诞,内里却藏着一份深刻的悲哀:那幽冥世界的繁华,终究是镜花水月,是对阳世生活一种扭曲的、无奈的模仿,它提醒着活人,两个世界的界限,是分明而残酷的。
而最叫我动容的,还是民间的习俗,在我的故乡,每逢清明、中元,家家户户祭祖,总要在坟前或路口,用干净的碗盛上满满的白米饭,插上一双筷子,谓之“供养”,那袅袅升起的香烟,那在火光中化为蝴蝶的纸钱,都是生者与死者之间一场无声的对话,这碗饭,早已超越了食物本身,它是报告家中平安的信息,是诉说思念的尺素,是恳请祖先继续庇佑的祈愿,它是一根线,一头系着我们的饭碗,一头系着那渺茫不可知的彼岸,我们在这头吃着热腾腾的阳间饭,便也想着让亲人在那头,有一碗安心的、不会冷掉的阴间饭,这哪里是迷信呢?这分明是一种庄严的伦理,是“事死如事生”的孝道,在最朴素的饮食上的体现。
由此想来,我梦中那碗冰冷寡淡的饭,或许并非是什么凶兆,它可能只是一个引子,引着我去回想这流淌了千年的文化长河,我们怕死,于是想象出一个可怖的阴间;我们更怕与所爱之人永诀,于是又将那人间的秩序、情感与牵挂,一丝不苟地搬了过去,那碗阴间饭,从《左传》里仇恨的象征,到墓穴中安魂的保障,再到祭桌上情感的纽带,它的味道,其实早已被一代代活人的悲喜与期盼所浸透。
梦里的冰冷,此刻已渐渐散去,窗外的天光,正一点点亮起来,街角或许已有了早餐铺子升腾的热气,那才是属于我的,活生生的,充满了滋味的饭食,经过这一夜的梦与思,我端起阳间的饭碗时,心中会多一份肃穆,因我知道,这碗饭的滋味里,也沉淀着对无数碗“阴间饭”的遥敬,我们吃下去的,是生计,是现世的欢愉,也是通往古老记忆的一条隐秘小径。